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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 第一章

 秦夫人亲自送我回家。

 我并非未曾亲近过美女,但见过她才知道什么叫做闭月羞花。伊正当花信年华,冰为肌肤玉为骨,一身飘飘仙的印度丝衣裳,笑起来让人收不回视线;白如葱的手指上套上套着颗十全十美的祖母绿,可说得上是风华绝代。

 如果有人见到我坐在这辆有活动折篷的VWRabbit,并有佳人在侧,会羡慕得眼珠子都迸进来。

 若再知晓秦夫人是我的主顾,更会嫉妒得再三咒诅一-裴文这小白脸好大的运气。

 不过千万别误会,吾人绝非午夜牛郎,服务的范围只限于替她塑像。

 我的职业是艺术工作,说好听点是艺术家,说通俗些是搞雕塑的,秦无双是电子大王的夫人,家中有金山银海,丈夫疼爱有加,台北车载斗量的艺术家,不知为何偏偏选中我。

 上个礼拜,我开首次个展,画廊的宣传做得十分轰动,把我三脚猫的功夫誉为毕加索再生,除了包下艺术杂志的封面封底,还创风气之先包了电视广告,当然这是艺术活动不能太俗气,所以买的是文化节目,由艺坛闻人鲍信江做20分钟的专访,可说是出足了风头。雕塑展开幕时,又安排了部长以上的高官前来捧场,非常尽力。

 秦无双是在展览第三天由秘书陪同,旁若无人地走进来的。我眼拙不识得贵人,画廊经理却立即向我丢眼色,然后趋前招呼。她逛了一圈,大致浏览了一番,才开始驻足细看,最后选了最大的一尊…月下浴女,开的是支票,龙飞凤舞签得一手好字。

 我心里有个小妖在哼唱…管她真懂还是假懂,只要肯花钱就是好主顾。

 她下了定钱后,要求亲见雕塑这本人。

 我只好过去,她淡淡地说:"裴先生有空吗?我想请你塑一尊像。"

 我答:"有任何业务请找敝人经纪人接洽。"

 她微愕,想必是从未碰到过穷艺术家还端架子的,大开了眼界。

 我的经纪人杨宝发八面玲珑地把话接过去。秦无双出的价钱很高,他马上答应,而且将期排在第一优先。

 秦无双预付了五十万元,算是订金。

 我呆坐一旁,没事人似的听他们谈钱,心里想,也算是苦尽笆来,有经纪人真好,再也不是无名艺术家,再也用不着双手把自己捧上去零售卖。

 秦夫人和他说完,又以那种旁若无人的姿态出去了,但临出大门前,不知道为什么,突然转过头来,那表情并不失她的高贵风度,却的确是无双,害得我心里好一阵不自在。

 今天早上她又来看展览,再亲自送我回去,亲切和气得让我受宠若惊。过了半月,展览会风光地闭幕了,秦夫人喊我去报到。

 秦家派车来码头接我,车里全套柚木羊皮,附有电视酒吧,这等排场我益发地正襟危坐以表敬重。艺术家也是人,越有艺术修养就越知道钱的好处。

 秦府在仰德大道上,光是私家车道就有百多公尺长,坊间传闻秦府连自来水龙头都是纯金打造,虽是以讹传讹,但也可想见其豪华之一斑。

 今天得以窥其堂奥,果真名不虚传。进来这座同居,就如同闯入了蒙兀儿王朝的某座花园,古典式的别墅有高高的石阶,气势十分宏伟。阶下有座海豚泉,更是杰作里的一颗明珠。

 我怀疑秦家既有这样高的鉴赏力,还要我这种三脚猫来凑数做什么!也许他们本月份的节目表要更新娱乐内容,需我假冒毕加索的浑人来逗乐子。

 秦夫人在楼上跳芭蕾,这是她的晨间体,由秘书纪梅子陪我聊天。

 梅子身材娇小,情活泼,笑起来声音像一串银铃,十分好相处。她引我四处参观。我最感兴趣的是那座玻璃画室,全是绿色植物,或攀或爬或吊或挂,蓊郁葱笼,各式各样像个丛林。

 有一丛开白花的植物,被种在考究的西班牙浆釉广口大深钵里,看起来异常名贵。

 "这叫蜘蛛百合!"梅子得意洋洋地介绍,"是夫人最喜欢的花。"

 纪梅子如果稍稍通晓园艺,会知道这花其实很,在我乡下的画室附近野地里,开得一丛又一丛,根本没人理睬,供在这里有如众星捧月,倒也别有番气派。

 "夫人从前也是学美术的。"梅子想到什么似的说。

 "哦?"

 "但她只读了两年就支了法国,结婚后才回来。"

 我没去过法国,即使有钱也不会去。我立志做土著画家,一辈子坐井观天。

 这或许是我唯一能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地方。

 梅子陪我足足聊了一个钏头。秦无双还在摆架子,我决定离开。艺术家在当今的社会地位毕竟与古代臣略有不同。

 "夫人就要下楼了,"梅子急急地说,"你走了,她会怪我。"

 她那张娇俏的小脸与秦夫人相比也许会大为失,但已经颇为可爱。我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去逛那座伟大的蒙兀儿花园的建议。

 她为了讨我高兴,不断地叽叽喳喳,把自己的身家叙述得一字不漏,说本来学的是国贸,现在工作内容很简单,只要跟在夫人后头递递拿拿,如果运气好混得下去,夫人会给她双份退休金。

 "我喜欢在这里工作。"她肯定的说。

 "小女孩在豪门中工作,可以增长见识。"

 "不!夫人爱静,她很少见外人。"梅子说。

 我还以为秦无双前呼后拥,接触的全是名人,不料她自甘寂寞。

 "夫人喜欢艺术。"梅子又说,"她甚至很少说话,跟着她,是一种享受。"

 我怀疑地看她一眼,也许她是个撒谎,为了保住饭碗,四处散播对自己有利的谣言。

 她叙述完自己的历史,开始问我的。听说我在乡下画室一躲十年,非常坚持地要来参观。我告诉她,我住在潭子湾,离公路很远,要进来得先去碧潭搭船。

 她听了更兴奋,说就当是去郊游。

 有美来访我并不吃亏,当即答应。

 秦无双到了十一点正,派人来通知改天再塑…她累了。

 我坐原车回画廊。

 经纪人引经据典,说我不能毁约。

 我告诉他,如果秦无双要买玩具,市场多的是,千万别找我。

 说完怒气冲冲的回家,一整天都不能平静,到了夜半才醒悟,其实白白去逛了次花园,也算不得是什么了不得的损失,何必小心眼。

 正预备入睡,远处水面上马达般"卜卜卜"地响,心里动了疑,打开窗户,果然是般来了。船头高高挑着一盏灯,一个人影站在灯下,一手扶着灯柱,白衣裳一飘一飘,在水中蒙蒙的雾气里,不由要让人大为倾倒,就算是传说中的鲤鱼,风情也不过如此。再凝神细瞧,这下子心脏差点儿也跟着跳出来。唉呀呀!这不就是秦无双吗?心里马上就原谅了她。

 船靠了码头,我赶上去接她下船,那双手柔若无骨,滑得不像三十岁的女人。

 船夫把船开走了,"卜卜卜"的声音远去,水面上逐渐又恢复了寂静。

 "这里很好!"秦无双站在路灯下浏览着四周。如果她白天来,准会以为此处是难民营,但现在经过夜的化妆,倒也别有情调,曾有夜游客误会是水上啤酒屋,一定要掌柜的倒酒来。

 我请她进屋坐。她看见了屋前的蜘蛛百合,竟然有些动容。

 "你种的?"她问。

 "野生的,这种花是野生的。"

 她笑了笑。

 "如果种在盆子里,就不算野生。"我画蛇添足。

 她这下才算真正笑开来,两排晶莹的贝齿像珍珠般闪烁,令人万分惑。

 她深夜到访,不会只是为了喝茶,但我们也只是坐在我亲手钉的那些木桌椅旁喝茶,别无他事。

 "总该要发生点什么事才好。"我心里的小妖不断地提醒我。

 我不扮演登徒子是有原因的。出了任何状况,杨宝发第一个掐死我。他花了太多的钱在我身上,才让我从一个无名乡下人变成一个艺术家,我栽跟斗就是陷害他。

 到了十二点正,我看看表。秦无双正若无其事地欣赏收音机里的古典音乐,她修养这么好,我也没办法赶人回家。为了招待嘉宾,拿出了跳棋盒子。通常我一个人待在这个荒岛上,是左手和右手下,让左手把右手杀得片甲不留;今天有了伴,倒可以试试看面壁了这许久,武功是否有长进。

 秦无双没有笑我一大把年纪还玩儿童游戏,也并不轻视那盒廉价棋子,全神贯注地同我下棋。

 连下了五盘,我们都几乎是平手。现在我才明白,为什么有围棋比赛、国际象棋比赛而没有跳棋比赛,可见得这种招待多么的不得体。

 秦无双拿出烟盒,燃起一,悠悠地着,眼睛望着窗外出神,不晓得想到什么地方去了,然后她熄掉烟蒂,站了起来。

 我帮她披上披肩。

 已过了午夜,码头不会再有船来,我问她乘摩托车可好。

 "总比游泳要强!"她幽默地说。

 我实在无法相信大名鼎鼎的秦夫人这般随和,直到她上了我摩托车后座还觉得像有做梦。我没有使劲拧自己大腿一把,我怕这是梦,更怕梦要醒。

 从潭边的另一条小路绕过山,得花半个钟头才能接上大道。山风习习,各种声音,别说是个尊贵的秦无双,就算是大男人也会心里发

 "怕不怕?"我问背后的秦无双。

 "怕什么?"她漫幽幽地问。

 念书的男孩子有一招专门吓唬女孩子自动投怀送抱,这时节小妖又在我心底作祟,不断教我祭出法宝一用。我怎么敢?遂努力抗拒之。

 "这地方难道有什么古怪?"秦无双又问。她太天真烂漫了,以为我还真不想吓唬她。

 我告诉她,此处是著名的滥葬区,只要买不起明山公墓,或是金山风景园,都可以随意来此。

 她的反应出乎意料:"人反正都会死的。"

 大杀风景了!如果早十年,这种泼冷水的马子(女孩子)再不会有人约会她,但此刻,大有安定作用,待会儿送走了她,我还得独自回来哩。

 "冷不冷?"我又问。

 她不说话,只是把脸颊靠在我背上,紧紧地贴着。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回答更刺的?

 我想我真是在做梦了。一位高贵的白逃陟突然降落在癞蛤蟆的面前,简直要把癞蛤蟆骇的半死,而她的暖气与香气不断吹进我的背脊。

 我动了疑心,不晓得她是不是在引我。

 也许我该把车子骑慢一点,好让她更有机会施展。

 我是可恶的小人,利用这等时刻占女人便宜,还想入非非。

 车子到了大路上,白色的劳斯莱斯如同鬼魅般停在那儿,穿戴着全套私家制服的司机马上打开车门,在茫茫雾气中,秦无双飘然上车。

 我只觉得怅然若失。我最喜欢车子涂成才式电锅的这种白。

 第二天我早早去画室报到,秦无双坐在玻璃画室里,全神贯注地画着一朵蝴蝶兰,技巧娴熟,气韵横生,雪白的衣袖上沾了一抹鲜黄的油彩,如云的长发束了起来,更显得那张小脸娇俏妍丽。

 我站在一边看她画,看光线从密如茂林的绿叶植物中映下,无数小圆点光彩晃动着,映得她也像画中人。

 中午我们一道用餐,全套绣花的瑞士台布、闪亮的争器、巴卡拉水晶杯;菜却不中不西,明明是上好的鹅肝,上头竟洒了姜丝,但口味还真不坏,可以说是齿颊留香。那道菠菜更奇怪,淋着南瓜子油却拌了点核桃糖,倒也十分甘脆。最美妙的是彩虹百汇,香甜可口中看又中吃。

 秦无双吃得不多,只略略沾而已。餐后她说失陪,我看她换过衣服出去,高贵矜持得似乎守全忘记了昨夜的到访。

 也许,我也该忘记!那很可能不过是一场梦而已。

 我做速写时,梅子跑来陪我,为了表示友善,叽叽喳喳没一刻安宁。

 我把草图成一团。

 如果仅是塑个普通肖像,那很简单,我甚至可以把她塑得像天使,像仙女,但那跟画电影明星的看板有什么不同?

 梅子看我撕纸,马上道歉:"对不起!"眼光惊悸得像小鹿。

 当初她在大学里,想必也是风云人物,结果进入社会发现全然不是那么回事,没人要看当年的风光,要混得住总要拿点真本领出来;如今屈居人下,得处处看主子脸色,如果妨碍了我的工作,她会落得里外都不是。

 "没什么,我心情不好。"我讪讪地站起来,如此失态,还是头一回当着别人…从前没机会,因为老是一个人。

 离开秦府,我直奔画室,不知道为什么,心里很委屈,只想躲起来谁也不见。

 夜里,又听见小船"卜卜卜"的响,我打开窗子,一抹白雾似的人影立在船头。

 大概真是鲤鱼来了。白天在秦府里的那个才是真的,这个是假的。我掩起窗,正忙着穿衣服时,秦无双自己上了岸。

 她在码头上站了一会儿,船远去时,过来敲我的窗,姿态非常顽皮。

 我想告诉她没人在家,但还是把门打开,才板起脸,一看见她就冰消雪融了。

 "嗯?"她侧了侧头,似乎在问为什么不请她进去。

 我请她上坐。

 反正是来下跳棋的。我委靡不振地把棋摆好,为了表示诚意,请她先走。

 她笑了笑。我不由自主的握住她柔软的手,竟一下子红了眼睛。我对自己的反应十分震撼,竟胆敢对秦夫人如此造次,可能真得自行了断才能解决。

 她没有回手,只是对我笑。我糊里糊涂地抱住她;等真抱住了,脑袋中"轰"的一声,猛问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。

 可是又舍不得这么放手。灯下的秦无双,美得疑幻似真…当我清醒到能了解自己做了些什么事时,事情已经发生了。我正拥着她,疯狂地做着所有我能想得到的…

 然后,我做了件最不罗曼蒂克的事,我筋疲力尽地睡去。

 清晨醒来时,我迫不及待地翻过身想抱住她,但扑了一个空。拉开窗帘,晨雾中,小船正载着她离去,我只来得及见到她的背影,那石雕般清冷又寂寞的背影。

 "秦无双…"我无声地叫,玻璃上马上蒙蒙一片。我用手指抹去那雾气,小船已没入水心的雾中再也看不见了。

 我跌坐在上,夜里的情景一幕幕地浮了上来,让我不过气。

 怎么可能呢?我跳下。昨夜的残棋仍留在桌上,还有两杯已冷的茶。那么,是真有人来过了?真的是秦无双吗?我用双手捧起了她喝过的茶杯,让那冰凉的感觉安慰我滚烫的额头。

 再到秦府的玻璃画室时,梅子正试着用2B铅笔描绘一片叶子。当我走近,她跳了起来,捂住本子不让我看。

 我不是特来看她不成的写生作品。"夫人呢?"我近乎暴地问。她不能每次都这样不声不响地把我撇下,我毕竟并非午夜牛郎。

 "夫人出国去了;难道你的经纪人没通知你?"梅子诧异地问,"你实在应该装个电话,我们联络起来太不方便。"

 我并未祈求能再见她一面,但发现自己成了玩物,非常地吃惊。

 她竟一走了之。

 我大口气,这下算是服了她。

 "你怎么啦?"梅子慌慌张张,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了我,搬椅子要我坐,又喊佣人倒冷饮。

 我坐下之后,气还是不能平。

 "夫人出国怎么不带你去?"我把气出在梅子身上。

 "先生和夫人二度月,我去做什么?"她啼笑皆非。

 果然是找我消遣的,要去二度月还到我那里过夜,太好笑了!

 "我叫佣人开午饭给你吃!"梅子见我的脸都气黑了,马上二十个指头抓…加倍伺候。

 还吃什么饭!也罢!我长叹一声,就算给作耍了又能怎样。我是个男人,横竖并不吃亏。两个人开开心心地玩过,各分东西,谁死心眼是傻瓜。

 "你上哪能儿去?"梅子是下定决心要着我。

 我甩不她,只她带她去画廊。

 瘪台小姐见我有美女同游,非常好奇地望过来,偷偷地跟我挤挤眼睛。

 我也跟她们挤挤眼睛。有回我听见她们在后头谈我,说裴文这小子第次都独来独往,到底是真HOMER,还是假潇洒?另一个说,会咬的狗不叫,那个裴文绝不是省油的灯。第三个接口;那就怪了,我们画廊里个个如花似玉,没一个丑八怪,怎么也不见他来约会咱们?

 那回我没听完就走了,天呀!凭她们那副德也配称如花似玉,吓死我了,光看脸蛋当然还是不错,可是说起话来张牙舞爪,做起事来吃干抹净,躲都来不及,怎么敢白白地送死。

 我跟杨宝发谈金钱大事时,梅子倒很识相,避出了办公室,到画廊里逛。

 不久之后,我跟杨宝发结了帐出来,发现梅子已经跟那几个八婆上了朋友,正在互相换电话号码。原来梅子在秦府有条热线电话,但要晚上八点钟以后她才有空接听。

 八点,意思就是说那是秦无双休息的时间。

 谁也不会知道她在午夜偷偷溜出来会我。我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怪滋味,既酸又苦还有点甜,像柠檬汽水加黄莲。

 或许,每个被秦夫人看上的小白脸都有种种说不出来的滋味。

 "怎么啦?"梅子过来摇摇我,"失魂落魄的。"

 她那亲昵的口气就像是我的情人,画廊的女孩子们会意地望着我笑。

 梅子开车送我到潭边。

 "怎么不说话?"她熄了火问。

 "谢谢!"我开了车门下去。

 "等一等!"她按住我的手,热情的动作把我吓了一跳,"不请我去坐?"

 "那个鬼地方?得了吧!"我摇摇头,"跟难民窝一样。"

 任何人都不应该贬损自己。其效果是梅子一下了渡船,四处望望,说了句:"很好嘛!"

 好个大头!我任她在外头游逛,待我再自里间出来,只见窗明几净,原先的破纸烂罐子一概失踪。

 "这这这…"我望着她大小姐左手执畚箕右手拿扫帚,间还系着围裙的德,一时啼笑皆非,"这是做什么?"

 "打扫呀!你不注重卫生会生病的。"

 哦!是吗?我今天是招谁惹谁了?要这个管家婆来找我麻烦?

 "呀!你有跳棋呀!"说着,她就要去动那盘残棋。

 "别动!"我大喝一声,把她吓得小脸发白,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眶里转,马上就要掉下来似的。

 "我们别下跳棋,打扑克好了。"我最害怕看小媳妇样儿,马上把声音低,把两颊的肌动了动,撑出一个笑容来。

 "吓我一跳!"她拍拍心口,解掉围裙,刷刷地洗起牌来。

 我心不在焉地跟她打月桥牌,玩到最后居然少了一张,怎么找也找不着。最后我们放弃不找,反而掏手帕时从我的口袋里掏了出来,可见得我的心不在焉。

 我正在犯疑,她马上说:"我不吵你,你只要给我纸与笔,教我怎么画就好了。"

 我拿给她纸与笔。其实不管她是乖还是吵,只要屋子里多了一个人,我一样有迫感,再也无法自由自在。

 "我要画蜘蛛百合!"梅子跟在后头说。

 我告诉她,想画得好,唯一的秘诀是…

 "是什么?"她睁大眼睛问。

 "画,不停地画。"

 她真的坐在那里画了。我回到屋子里对着残棋发呆,反正这局棋是下不成了,我一横心把棋子全抹平,进格子里,从今后,再也不下跳棋。

 走进浴室,我用冰凉的水从头冲到脚。我要忘掉秦无双。这个可恶的女人,她认为我好欺负,跑过来玩两下子,又弃若敝,我现在能做的事就是忘掉这件事。

 冲过凉舒服了,我光着上身走到画室,正预备开始一天的工作,只见梅子吃惊地看着我。

 "你,你…"她结巴着嘴,我再大的灵感,也被她搅和掉。

 我瞪她一眼,扑克工具箱里重拾起斧子和锤,走向前两天才运到的一块观音石前,石里孕育着一个精灵,艺术家最大的任务就是将那个在石里挣扎了千万年的灵魂释放出来。

 "你用手工敲?多慢!为什么不用电锯?我看过人家庙里刻石柱,都是先用电动工具打胚,省事又省力。"梅子马上说。

 我不理她,继续大力地敲,相击的火光中,碎片如雨点纷纷落下。梅子惊叫一声逃开了,一个大破片不偏不倚地飞击到我膀子上,登时割开一条口子,鲜红的血汩汩地出来。看到了血,我心里反而畅快些,敲打得也更有劲了,把所有的忿怒与生命力全畅快的击出。

 "你受伤了!"梅子笨拙得想替我止血,却被我一把推开,虎虎生风地用力击着,一直击到筋疲力尽。

 梅子呆在一旁,以惊诧又崇拜的眼光瞧着我。

 我看看自己,一身的灰尘,发须皆白,是货真价实的野男人了,也不为之失笑。

 坐下后,梅子马上送上热巾给我擦脸,体贴地说:"我泡了茶,马上给你端来。"

 喝过茶,我才晓得饿,可是在这节骨眼上,我实在不愿自己从工作中走开。

 聪明的梅子猜中我的心事:"你在这里休息,我过河去买点吃的东西。"

 我老实不客气地坐在那里等吃的。梅子半个钟头后回来,提得大包小包,我狼虎咽了一番又开始工作,这一做就做到了天黑。有人"啪嗒"一下把灯扭亮了,我才惊醒,回转过头,梅子远远地站在那里。

 "太黑了,我怕你看不见,给你开灯。"她小心翼翼地解释。

 "你怎么还不回去?"我解开额上绑着的巾。

 "我想,我想…"她吐吐。

 "别想了,有什么可以吃的拿来吃吧!"我又觉得饿了。工作没做多少,肚子却老是出卖我,我看这不是艺术家专利的痛苦,而是全人类的悲哀。

 "你去冲凉,我来铺桌子。"

 梅子布置出来的烛光晚餐别有一番情调。她不知从哪里来了红白格子的台布,摆上了陶制的碗盘,瓶里还了鲜花,配上原木桌椅,真是野趣十足。

 我过去把那盏烛火吹灭了,打开灯。

 "为什么?"梅子撅起嘴,像个可爱的小女孩。

 "鬼影幢幢的!这样多清。"

 "你怕鬼?"

 "谁不怕?别忘了,这儿是有名的坟山。"

 "别吓我!"她尖叫起来,比起秦无双,道行实在相差太远。

 "害怕的话,吃完饭我送你回去。"

 她抿着嘴,低下了头。

 我不晓得她心里打什么主意,也不想知道!惹上秦无双已经够糟糕的了,再惹上纪梅子,除非我不预备活。

 梅子做的晚餐都是现成的菜,但配搭得颇为悦目,我又饿得厉害,风卷残云地吃了大半,才发现梅子只动动筷子,并没真吃。

 "胃口不好?"

 我一开口,梅子的眼泪就滴下来了。天呀!我又招谁惹谁了。

 "怎么啦?"我问。

 "问你呀!"

 这可麻烦大了。黑夜有妙龄女子坐在这儿哭泣,恐怕要害我吃官司!

 "梅子,别哭,我跟你道歉!"

 "你又没做什么,何必道歉!"

 这下是愈描愈黑了。

 "你到底要什么?"

 "今晚…我不回去!"她忸怩地说。

 "也好!"我当即找到应急之策,"我刚好要到城里办点事,你就留在这里。"

 梅子站起来,脸孔上一点表情都没有,这下大概是真生气了。

 送她上船时,她幽怨地看我一眼。船夫启动马达,顷刻一切又是恢复了黑暗与静寂。

 我松了一口气。走了就好!赖在这里我是吃不完兜着走。但愿她这一生气就再也不来。

 回到屋里,我不自觉地又打开那盒跳棋,把棋子一个个取出来排好,排完才觉得自己的无聊,可是再舍不得放回去。那小小的棋子上,每一个都有她香柔的手泽,我捏起一粒棋子靠在颊上,想着那夜,在风里,她倚在我的身上,四处是白茫茫的雾气,簌簌的竹叶声…她微暖的脸颊,紧贴着我的背脊,单薄的丝衬衫一阵阵地透着香…

 我躺在上,那股香还在鼻端缭绕。

 然后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秦无双来了,淡雅的香气还愈来愈清晰。

 "无双…"我大叫一声睁开眼,呀!我还在梦中吧!秦无双果真好端端地坐在我边,我想笑又想流泪,可是她的声音冰冷的:"不许动!"

 我的脖子上也冷冰冰的,是一管白朗宁。

 "想活的话,就不要来。"秦无双身着白衣,美的脸板着,声音一点感情都没有。

 "无双…"

 "闭嘴!"她叱喝一声,"我问一句,你答一句。"她那比女煞星好不了多少的模样使我心底一寒,她是玩真的。可是我跟她无冤无仇,要报仇也不该冲着我来。

 "裴俊荣是你我的什么人?"她杏眼圆睁,这下我心更寒。

 "不认识!"我预备死赖到底。

 "是吗?"她手一扬,一张身份证向我抛来。我心里暗暗叫苦何德何能竟会飞来福,果真祸福无门惟人自召,我被她们主仆二人算计了。

 "说!裴俊荣是你什么人?"

 "父亲。"

 "你知道我是什么人?"她笑了笑。

 想必她嫁老秦之前必然不姓秦,可是裴俊荣仇家那么多,我哪知道她排第几。

 "我提一个人,你该知道吧!邓水钢"

 我当然知道,邓水钢,在商场号称邓铁头,是裴俊荣的天字第一号大仇家。他们两个都做拆船生意。裴俊荣愈做愈发,邓铁头却在一次拆船意外中死于非命。

 "我就是邓水钢的女儿,你父亲杀了我父亲。"她咬牙切齿。

 "上一代的恩怨找我干嘛?"我叹了口气。昨天她来找我,原来不过是一场梦,而我千方百计躲到这荒岛上,却还是有仇家要寻了来。

 "父债子还。"秦无双一副倩女索命的表情。

 我笑了出来,昨天之前,看她还似神仙中人,竟不料她老土的可以。

 "你笑什么?"

 一个人临死之前笑一笑也不行?

 "原来你一直在打听我。"管顶得我实在不舒服,我不愿意跟她再玩下去了,我睁大了眼,"咦!秦先生,你怎么来了?"

 秦无双果真回头看,趁这功夫,我身子一滑滑了下,劈手把那支白朗宁夺到手,去她的开玩笑开到我头上来,我当兵时是在特种部队,就凭她岂能奈我分毫。

 "你…"她呆住了,秀发散,手无寸铁,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情况。我老头干了她老头,现在我可能还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她。

 "一个女人最好别拿着跑,像个女红番。"我退掉了里的子弹,把仍还给她她太紧张了,没接着,跌在上。

 "你找我多久了?"我翘起二郎腿。也好,大家拆穿假面具,再也不必顾忌形象。

 "够久了。"她那双神秘的黑眼睛像猫,熊熊燃烧着怒焰。

 "从邓水钢被杀害起?"我算了算,梅子说她大三那年休学出国,跟邓水钢遇害的岁次相符,可是她到法国去找我干嘛?

 "人人都说裴俊荣有个为了艺术不惜离家出走的儿子,谁知道你会躲在台湾!"她恨声道。

 秦无双真是个美女,无论是笑,是怨,是嗔,还是恨,美丽对她而言都像是水溢出杯般的容易,我如同其他的鲁莽男子为她倾倒也是应该。

 "就是死在你手上,这么大的面子也就足够了。"我笑。"真是太抬举我了。"

 "呸!"她如此刁蛮泼辣,果然是出了原形。

 "你告诉所有的人要出国旅游,想必是假的噢!"我点点头,"真聪明,不过我想不出来,秦先生怎么肯听你的?"

 "你管不着!"

 "噢!我懂了,那家伙根本是个傀儡,你才是真正的幕后操纵人。"我这下恍然大悟。梅子太多情,告诉过我秦无双一直很沉默,不愿见人,也许梅子是真的喜欢我,想警告我什么,只可惜我是个大呆子,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,反而把她赶走,落入这种不尴不尬的局面。

 "落在你手上,废话少说,悉听专便。"秦无双咬住了牙。

 "你要报仇实际上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,我能拿你怎么样?"我苦笑,"你走吧!这么晚了不睡觉,你会老上十年。"

 "我们的帐不会这样就完。"她一咬牙,拾起了披肩。

 我给她一个良心的建议,她最好对人,错了的话还要再费第二次事,多麻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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