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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
 九点整,我心情极为恶劣的走进公司。脸色沈得连秘书见了都躲。

 为什么?因为我开车超速被开了罚单,因为我出门忘了带钥匙,因为电梯故障我不得不从八楼走到地下停车场,因为我错把味当作砂糖毁了一整杯咖啡,因为我爸妈一大早就和那姓赵的相谈甚,仿佛已经认定他是没过门的女婿、我未来的丈夫…

 本该阳光明媚的早晨,却被一连串衰事搞得乌烟瘴气,我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?

 皮包往办公桌上一扔,我转身推开窗子。九月的晨风吹来几许凉意,也吹来大都会一觉醒来后的喧哗。鲍司设在大厦第三十一层。从报到那天起,我便有了从高处往下看的习惯。

 看着脚下恍若甲壳虫般动的车水马龙,我常常会有奇怪的幻觉。忽儿觉得自己风站在山顶,忽儿以为是摩天轮最高处的包厢…可幻觉毕竟是幻觉,每当秘书敲响办公室的门,我都会马上回到现实。就像现在。

 “进来吧。”我拉开椅子坐下,看着Sally战战兢兢的走到我对面。

 “经理…这里有份人事部的通知…”

 “放桌上吧。”我打开电脑,发现她仍站在那儿。“还有什么事?”

 “那个…经理,你知不知道新来的总经理…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
 我抬头瞧了瞧这个刚十九岁的小秘书,伸手拿起那张通知。

 上面说,总经理已经到了香港,今天会在人事部经理的陪同下视察各个部门。至于总经理的姓名、年龄、履历、相貌…对不起,一概没有。

 我把通知搁下,实话告诉她:“我知道的不比你多。不管总经理什么时候来,今天都不能偷懒,明白吗?”

 “是的,经理。”Sally抱著资料夹退出办公室,表情有点儿失望。

 她失望什么,我大约能猜到一些。三年前我刚出社会的时候,好奇心不比她少。

 已经三年了…我轻叹一声,打开信箱将邮件一一列出。正在键盘上敲著,门外突然响起一阵騒动。

 我马上按下通话钮。“Sally,出什么事了?”

 “经理,有个人想见你,可他没有预约…喂,你不能进去!”

 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,将Sally的声音挡在门外。

 我站起来,看着门前从容不迫的闯入者,一种气过了头的无力感从五脏一直蔓延到四肢。

 “赵文卿,谁允许你到这儿来的?”

 “当然是你了。”他一面欣赏墙上的图表和照片,一面不紧不慢的走到我身旁。“你说过我想追就追,所以我来了。”

 “你不要得寸进尺,这可是我工作的地方…”

 “我知道。”他突然一把拆下我的发卡,好不容易盘起的发髻顿时散到肩上。“这里环境不错,可你为什么把自己扮得这么老?”

 “你懂什么?我是来当业务经理的,不打扮成三十来岁谁会甘心做我的属下?”

 我想抢回发卡,却被他轻松闪开。“你到底想怎样?”

 “不怎样,我来帮你赚一百万。电脑借用一下。”

 不等我答话,他居然反客为主坐上我的位子,十手指在键盘上“劈里啪啦”敲个不停。我盯著屏幕上不断变化的数字和曲线,却没能跟上他的速度。

 大约过了十几分锺,他突然往皮椅里一靠,拉起我的手腕就往怀里带。

 也是我大意了,一个重心不稳倒在他身上。

 “奎森的股票我以你的名义买进一百粒,每股两块八,一共二十八万。”

 我坐在他腿上发怔,过了好久才从牙里挤出一句。“你疯了,我哪来这么多钱?”

 “我借你。”他像谈论天气一样轻松。“你可以等股价飙升到每股十三块的时候连本带利还给我。”

 “你真的疯了…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在十二天内…”

 正说到一半,办公室的门突然大开,眨眼功夫狭窄的空间里就了人。为首的不是别人,正是人事部经理Charles。

 他手持一张照片,扶著眼镜朝著我看了又看,突然“呀”的叫出来。

 “没错,是总经理!”

 四周顿时涌起一片声

 “是总经理?”“真是总经理?”“什么时候来的?”“总经理怎么和业务经理…”

 我猛然惊醒,马上从他腿上跳下倒退两步,瞪著这个霸占我皮椅的无赖。

 “你是总经理?”

 他点点头。

 “这就是你要在香港办的事?”

 他又点点头。

 “你说你只待十二天?”

 他微微一笑。“‘12’也可以代表十二个月。”

 “你耍我!?”

 他仿佛没听到我的质问,起身示意众人安静。“你们都回去吧,十分锺后各部门经理带著年度计划书到我办公室来。也包括你,曹经理。”

 最后那句是冲我来的。

 换做三年前,我会马上辞职走人。可现在不同。三年社会人当下来,我学会了忍,学会了戴著人皮面具,行走江湖。

 我又一次推开窗,让海拔一百二十公尺的空气冷却自己。一百二十公尺,和那时的山顶一样高…

 脚步声渐渐散去,被他搅的气息却依然影响著我的心跳。

 面具可以戴,心跳却骗不了人,也骗不了自己。

 我只知道,这次是真的了。

 我做了最坏的打算,可接下来的日子并没我想象中那么糟。

 他把总经理办公室隔成里外两间,从此一逃邺十四小时与公司为伴。

 三个月一晃就过去。他不但把奎森的名气打响,更成功推出两个大型项目,其中包括Peter曾经向他咨询过的微缩晶片开发计划。因为这两个项目的关系,奎森成了这一季的股市热点。圣诞前夕,收盘价已涨破每股七块,气势如虹。

 堡作以外的时间,我根本见不到他。

 这当然不是说我想他。

 其实见不到正好…不必担心他假公济私,更不用怕他死烂打;他当他的总经理,我做我的业务;他有他的应酬,我有我的客户;只要每周一次的业绩报告让人满意,就不必担心他找我麻烦…

 烦啊…我为什么要反反复复的想这些?若说我想说服谁的话,恐怕只有一个人…我自己。

 十二月二十四,按照总公司的惯例,只上半天班。

 草草解决午餐后,我本打算看几份文件就走,没想到工作一旦起了头就没完没了。若不是接到家里催命似的电话,我怕是又要加班了。

 正打算离开公司,我发现总经理办公室还亮著灯,隐约能听到键盘的敲击声。

 堡作狂,时间观念比我还糟…

 我边摇头边把皮包甩上肩,哼著不知名的调子走进电梯间。

 电梯从一楼升上来。盯著不断增加的层数,仿佛有种莫名的力量从四周挤过来,渐渐出我肺中所有的氧气。

 电梯门打开的同时,我重重跺了一下脚,转身冲回公司。

 “赵文卿,你该下班了!”我一脚踢开总经理办公室的大门。

 尽管我嘴火葯味,桌后那位却像没听到似的,头也不抬一下。

 “我妈煲了汤,叫我务必请‘小赵’回家。听到没有?是‘务必’!”

 电脑后终于探出一颗头,久违的大众脸朝我笑了笑。“今天是平安夜。你们一家团聚,叫我一个外人做什么?”

 “你也知道今晚是平安夜?”我缓缓绕到桌后,一股坐在桌案上。“我爸妈都是信佛的,叫你回家喝汤和平安夜没什么关系。其实他们请过你很多次,我见你忙,都替你推了,反正我妈的手艺也好不到哪儿去。”

 “今天为什么不替我推了?”

 “每逢佳节倍思亲,我只想在平安夜施舍爱心给一个举目无亲的人。”

 他拧著眉心思索了一会儿,突然问道:“我有那么可怜么?”

 瞧他一脸严肃的样子,我险些没把笑声忍住,幸好手机铃声在这时入我们的谈话。我当着他的面按下接听键。

 “喂?妈…你能不能不要每五分锺催一次…”

 手机突然被他一把抢去。

 “伯母,我是小赵…对,我们在一起…我们可不可以晚点儿回去喝汤?好的,谢谢伯母。”

 我忙将电话夺回。

 “妈你别听他瞎说!喂喂?”

 “已经挂了。”他边勾起得逞的笑,却又无辜得像个孩子,叫我想怒也怒不起来。

 “你想怎样?”我直接问他。

 他一耸肩。“我这么可怜,你当然要多施舍些爱心给我。”

 “你是不是想要圣诞礼物?”

 “你说呢?现在公司里只有我们两个…”

 “更方便的是,办公室隔壁就有张?你要的圣诞礼物就是这个?”

 “当然不是。你把我当成什么了?”

 “男人啊!”我诚实的说。“三个月没碰女人,你想要也是正常的。”

 “你啊…叫我说你什么才好?”他伸手拉开抽屉,里面平躺著一瓶香槟和两只水晶杯。“这就是我微不足道的请求。”

 我抬起头,淡淡的笑了。“原来你早有准备…好,我给你两个小时。”

 “只有两个小时?”

 “别忘了我们要回家喝汤。”

 “那我们还不抓紧时间?”他把酒杯进西装口袋,一手抓著酒瓶,拉起我就向外冲,一路冲上三十五楼。推开通往天台的铁门,他将我拉出门外,我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脚步。看着眼前的一切,我像尊雕像似的呆住了。

 天上繁星,人间灯火,织出一片光异彩,笼罩著香港这个沸腾的不夜城…生平头一次,我觉得自己如此接近宇宙,却又如此远离世间的一切。

 一阵夜风吹过,我微微打了个冷颤。

 他很自然的拥住我。“你在热带生活惯了,不适应香港的气候。以后天气越来越冷,出门多穿件衣服。”

 我深一口冰凉的空气,低声问道:“难道你不是?”

 “不是什么?”

 “你和我一样,也是习惯在热带生活的人。”

 “可以说是,也可以说不是…”他的声音被夜风吹散,飘向很远的地方。“我给你讲个故事?”

 “好啊,你说。”

 “很久以前,有个小男孩。他并不知道自己具体住在哪里,只知道那个地方冬天虽然不下雪,却也冷的。五岁那年,小男孩遇到一对中年夫妇。没过几天,他们带著小男孩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。他们告诉小男孩,以后要改口叫爸爸妈妈,这个四季如夏的地方就是他的家。

 “小男孩知道自己被收养了,于是他很努力的学习,努力完成爸爸和妈妈为他定好的每一个计划。过了三个月,妈妈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。爸爸高兴,小男孩也高兴。因为他知道,妈妈一直想要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。

 “后来,小男孩有了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弟弟,也因为弟弟的出现,改变了他在家中的地位。爸爸妈妈把全部的爱给了弟弟,留给小男孩的只有责任。小男孩并不介意,因为他从没忘记自己的身份,所以…”

 “所以他从不和家人一起拍照?”我握住他一只手,和自己的手比大小。掌心相对,我发现他的手并不比我的温暖多少。“这是你的秘密,为什么告诉我?”

 “当然是为了追你。”

 “你就不怕我什么都知道以后,对你没兴趣了?”

 “我始终相信…生活中从不缺少惊喜。”

 “只要我们懂得挖掘?”

 “我发现我们越聊越投机了。”

 “这是个好现象。”

 “要不要为这个好现象干一杯?”

 我从他手中接过酒瓶,用力摇了两下后还给他。“当心别让木飞到街上去,会砸死人的。”

 他让我一起握著酒瓶。

 “一…二…三!”

 “咚”的一声,木出去,撞上天台的铁门。我突然尖叫起来,因为酒瓶被他举高,而我又被他圈在怀里,无处可躲,瓶口溢出的香槟泡沫淋了我一头一脸。

 “赵文卿,你这是报复!”我气得把脸上的泡沫抹在他西装上。

 他也不躲,笑着将酒斟,递过来一杯。“为我们相识七个月,Cheers!”

 “算的还真清楚…”我轻轻晃动酒杯,看着琥珀体在星光下闪烁。

 “记不记得,我答应过你一件事?”

 “帮我赚一百万?”

 “比这更早。”

 那就是来香港之前…我忽地一惊。

 “你想起来了。”

 “我没想起来。”我垂下头,有些受不了他的目光。

 “TwoWeeksNotice…”

 “别说了。”

 “你叫我一定要把电影看完,这样才能一字不漏的讲给你听…”

 “别说了!”我捂住他的嘴,不让他的声音撞进心里。

 他的本该是温热的,眼下却像火烧一样烫著我冰凉的手心。手腕被他轻轻拉下,他突然将我紧紧搂进怀里。

 “子鹃,相信我…那不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刻,也不会是我们的。”

 “你别说了,我不想听…”

 “Sandra从Hugh的身边逃开了,她觉得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。可是Hugh找到了她。他挽救了社区,也为Sandra放弃了自己光鲜的生活方式。知道电影最后一幕是什么吗?Hugh在Sandra家里走来走去,觉得一切都很新鲜,而Sandra一面指点他,一面打电话订双人份套餐…这才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刻。”

 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。耳边飘来的每一个字,都化作泪水,过我口最脆弱的地方。

 “子鹃,真正的幸福不会停在某一刻。真正的幸福,是相契相知,相伴相随;是两个人一同走入生命,长长久久,不离不弃…”

 “可我曾经放弃过一次。”

 “可我追上你了。”

 “你是来救赎我的么?”

 “不,我只是来告诉你…It’snevertoolatetosay,Iloveyou…”

 “…Iloveyoutoo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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