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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 女真夏

 天色苍苍,原野茫茫,随风低垂的牧草间,一群牛羊正低头享用着被伊立克渤山雪水滋养的丰美青草。

 洛翩翩仰头,感觉暖暖夏风,吹拂过一望无际的绿色天地,及她额间的浏海,将她浸染在清新的青草气息中。

 闭上眼感受自然的气息,她耳边似乎还回着跳神师公与族人唱的曲调悲沉、祷告保佑赐福的盘王歌。

 阿姐,你是恋上这里的天空,所以舍不得回家吗?

 “翩翩,走了!”

 洛翩翩忽地回神,连忙应声:“阿爹,女儿不去。”

 “怎么能不去,多亏盟长帮忙,这次咱们才能顺利回到悠悠安葬之地,为她祈福。”

 几年前,他与长女洛悠悠为了两只异种猎鹰…海东青来到女真,却没想到其中一只海东青生凶猛难驯,以致洛悠悠命丧鹰爪之下。

 将洛悠悠葬于异地,洛库伦每年都会偕同一行人来到女真,为长女跳神祈祷,祷告盘王保佑赐福。

 曾经大家对洛悠悠的事感叹不已,但经卜问盘王得到的结果是…洛悠悠的死源于她与白鹰的宿世情缘,众人唯有感叹上天捉弄人。

 过了这么多年,虽然闯祸之鹰仍然下落不明,但洛库伦希望至少让身为瑶族的洛悠悠,能在传统仪式下得到安息。

 而小女儿洛翩翩今年十五岁,遂随着一行人来到女真,祭拜亡姐。

 听到父亲的话,她扬起甜美的笑,很不客气地违抗父令。“大人的宴会把翩翩闷死,所以阿爹领大伙赴宴便成了。”

 洛翩翩话一说完,身穿红衣,面容清丽的她拿起前的白玉鹰笛,朝着天空发出哨音。

 “戟!”

 白鹰闻声,在蔚蓝天空盘旋飞行了片刻,在第二声鹰笛响起瞬间,朝红衣姑娘俯冲而下。

 “翩翩!小心!”洛库伦杵在一旁,瞧得胆颤心惊。

 猎鹰体型那么大,啪的一声,就这么冲上,莫怪长女会…洛库伦心一凛,护女心切地急急推开女儿。

 也许是急昏了头,他这一推,却因为施力不当,硬是将女儿纤柔的身子给推飞几尺。

 冲撞来得突然,洛翩翩还来不及尖叫,碰咚一声即滚进草原,脚上的绣花鞋也跟着咻一声,飞了出去。

 “阿爹啊…”洛翩翩没好气地大叫,真不知父亲此举是为她好呢,还是想闹着她玩的。

 “好、好!阿爹救你的鞋…”听着女儿的抗议,又瞧见闺女的绣花鞋由眼前飞过,洛库伦腔热血地飞身抢救。

 他的身形极为俐落,转眼间已不知扑往草原哪一方。

 洛翩翩瞧着父亲夸张的行径,忍不出唉叹了一声。

 在“瑶五寨”里“瑶老”和“石牌头人”大多由德高望重、办事公道、经验丰富的老人担任。

 案亲洛库伦便是“瑶五寨”的五寨之老…“瑶老”然而虽身为瑶老,父亲却童心未泯地像个老小孩,连一丁点长者该有的风范都没有。

 毫无分寸可言的乖张行径,总让洛翩翩啼笑皆非。

 现下,当洛翩翩耳畔传来阿爹凄惨的叫声,她管不了此刻有多狼狈,连忙站起身轻斥:“阿爹!你别闹了喔…”

 她扯嗓微嗔,方旋身便被不知何时立在身后的男子给吓着。

 男子的五官端正,轮廓分明,鼻梁直,眉形潇洒,凌厉的目光悉一切的自信。

 他的肩膀极宽,一袭灰黑白错、缀着狐的左衽长衫,包裹住他颀长、壮硕的身形,斜罩在肩上的灰黑狐裘,更增添了犷不羁的原野气息。

 她黑溜溜的眼珠再往下,立即瞧见他的长指正握着她的鞋…

 小鞋是以黑布镶边,蓝布为底,上绣着色彩斑斓的花草图案,她家乡的图腾。

 他的大手让她的鞋看来更小,霍地,窘困迫得她粉颊生晕,洛翩翩伸手抢,娇声叫道:“还我!”

 “你的?”允萨正在陵墓附近梭巡,若不是身手够好,说不准就被这天外飞来的东西给砸到。

 男子的动作极为敏捷,大掌倏翻,便闪过她抢鞋的动作,语气有几分不确定。

 “总不会是你的吧!哼!把鞋还我、还我!”

 她瞠着圆眸,想趁其不备抢回自己的小鞋,偏偏人矮腿短,怎么也构不着男子的手。

 允萨瞧着她有趣的动作,好看的对着她似笑非笑地勾出一抹笑弧,默默瞧着她。

 眼前的小姑娘不过十五、六岁,脸蛋红扑扑、黑眸圆溜溜,围着五细珠的发辫绕于头顶,出可爱的容颜与甜似的笑容。

 再瞧她穿着无袖、无扣的贯头褂衣,下着蜡染裙,衣襟、袖口处都绣有精美花彩纹饰,允萨已约略知晓她的身分。

 “看什么?”感觉到他的注视,洛翩翩浑身不自在地问。

 这人是长得俊的,但那似笑非笑的冷漠却教她极不习惯。

 在“瑶五寨”里人人都是快乐的,大家总是大声笑、用力唱歌,生气或快乐全都清清楚楚的写在脸上。

 哪会像眼前的男人一样,出现要笑不笑的诡异表情哩!

 “老绷着脸会提早变老头子唷!”洛翩翩在不自在当中,善良地出声提醒。

 但话说回来,就算眼前的男子老绷着脸,却还是好看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!

 他耸肩,黑眸冷冷觑着她。

 洛翩翩向他的视线,捂、俏脸一红,倏地多了想咬掉舌头的冲动。

 她是脑袋瓜子出了什么岔,竟同一个看来应该“年轻”的陌生男子说这种奇怪的话。

 允萨面无表情,语气淡漠的开口:“我想…姑娘还是顾好自己的绣花小鞋比较重要。”

 由他的表情、语气,洛翩翩探不出他半点思绪。

 她怔然,秀气的小眉轻蹙,咕哝着:好怪的男人!

 她的思绪不由得在脑子里绕圈圈,突地开窍…

 男人刚刚说的话调侃意味甚浓,而她竟还傻傻地把心思落在他的古怪性格上。

 俏颊不试曝制的染着红霞,她抬起下巴,似证明自己不笨地娇叱:“哼!我要怎么丢自己的小鞋是我的事,用不着你多管闲事。”

 向来喜怒不形于的允萨,因为她不服输的表情,勾一笑。

 半晌,允萨才意味深长地开口:“姑娘高兴便成了。”

 将她的绣花小鞋抛还给她,他足尖轻点,身手迅捷地消失在她眼前。

 男子人高手长,力气又大,也不知是有意或无意,这一抛竟把她的绣花小鞋抛得好高、好高、好高。

 “啊!你这怪人、恶人、坏到骨子里的大坏蛋…”洛翩翩仰头痴痴盯着天空中变得一丁点大的绣花小鞋,又气又恼地咒念了一长串。

 呜…那鞋可是阿姐生前留给她最珍贵的礼物。

 鞋面上的一针一线、一花一鸟,是阿姐费了大半个月才制完成。

 阿姐知道她子野,爱跑爱跳,还特地用麻线在鞋前后各纳了块羊皮,让鞋防滑又耐磨。

 这番心意,让她哪还舍得绣花小鞋再摔一回。

 于是傻傻地盯着似生了翅膀的绣花小鞋,她锁定目标,瞧着它由小黑点直落往下,张臂摊掌准备要接小鞋之际,洛库伦朝她奔来…

 “翩翩!阿爹没救着你的鞋,呜!阿爹没用…”

 包着青布包头,穿无劣谠襟长袖衣的洛库伦由草丛中钻出,一瞧见女儿,马上扑向前抱着女儿,愧疚地忏悔低啜。

 “阿爹!我真要被你给气死了。”

 洛翩翩气得猛跺脚,挣开父亲的怀抱,视线迅速转回上方,重新定位准备接她的绣花小鞋。

 “翩翩,宝贝女儿,你瞧什么呐?”洛库伦跟着仰头,狐疑地出声。

 完了,她的位置不对。

 在绣花小鞋将落地前,洛翩翩大嚷:“接住,阿爹快接住!”

 “什么?什么?”洛库伦感受到女儿激动的情绪,兴奋地以为有什么新鲜事。

 谁知道,他的话方落,咚的一声,手工扎实的绣花小鞋恰好击中他充好奇的老脸。“谁?!哪个王八羔子敢袭击本瑶老!”

 洛库伦气呼呼嚷着,洛翩翩则上前拾起她可怜的绣花小鞋,万分怜惜地揩去鞋上的灰尘,不打算理会无辜的“受害者”

 就在此刻,一记鹰啸划破岑寂的蔚蓝晴空。

 洛翩翩穿回小鞋,倏地仰头喊:“戟!”

 洛库伦见状,捧着心口,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:“呜…老头子比不上那只禽兽,也比不上绣花小鞋,呜!”

 无视父亲夸张的表情,洛翩翩心里思索着该怎么调教笨拙又爱玩的白鹰,不为所动地对父亲出声提醒。“阿爹,时辰晚了,误了盟长的宴会可不好。”

 “呃!”洛库伦顿了顿,怨天尤人的模样在瞬间消失。“那别再逗留了,咱们走。”

 “阿爹好好同盟长玩,翩翩和‘戟’四处走走。”洛翩翩赶紧迈开脚步,让戟追随在她身后笑道。

 洛库伦闻言皱苦了张脸。“盟长不好玩,呸、呸…不是、不是,阿爹的意思是,我也想同翩翩四处走走呐…”

 女儿外向,爱又远在“瑶五寨”没人陪,实在闷得很。

 “我有戟陪着就够了。”她灿灿地笑着,银铃般的笑声回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。

 “唉!”洛库伦深叹了口气,着实拿古灵怪的小女儿没办法。

 也不管女儿有没有听到,他扯喉再吼:“别玩疯了,知道吗?”

 水红色的翩翩身影,随着一道白影轻盈掠过草原,似一朵随风飞扬的红花,点亮了整片绿意。

 洛库伦停下叫唤,瞧着眼前美丽的景忍不住蹙眉。

 就算他喊破喉咙,也没人理他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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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在伊立克渤山,有种稀有的果子长于危岩峭壁处,带着馥郁果香的鲜红葯果,口感清甜,深具养血功效。

 伊立克渤山终年云雾缭绕,人烟罕至,葯果在千年不散的云雾润养下,添了一分绝尘的灵

 当允萨接下守护陵墓一职后,他总会在梭巡陵墓周围安全之余,上伊立克渤山采葯果。

 纵使山上人烟绝迹,孤崖形势险峻,他亦不为惧,只因这葯果是身体孱弱的子最喜欢吃的。

 摘了约莫十来颗葯果,他将盈润红果用方巾仔细包妥,颀长的身躯借势窜起,潇洒自若地由孤崖边翻身跃回地面。

 稍理了理衣衫,他未多做停留便直接下山,一心只想让子品尝到最鲜美的葯果。

 几个时辰后,他才刚下马,总管拓伦早已在邸前等着他。

 “爷,您回来了。”

 “夫人今天状况如何?”

 他与子舒洱佳打小一块长大,虽然她长自己两岁,但两家皆是女真部落的望族,至适婚年龄后,两人顺理成章结为夫

 可惜的是,舒洱佳与他成亲之后,原本孱弱的身体一不如一,打从年关过后,卧病在的她便没能再起身。

 即便如此,允萨未曾放弃过任何能治愈她的可能。

 “蒲洁儿喂她喝过葯后,睡下了。”

 拓伦一如往常同主子报告夫人的作息状况,与府里的大小事务。

 允萨微颔首,继而开口问:“我去瞧瞧她,这个时辰了,最后一帖葯该煎好了吧!”

 “拓伦这就到厨房拿葯,再送至夫人房里。”

 拓伦恭敬开口,心里为主子对夫人无微不至的照顾敬佩不已。

 主子虽然公务身,但仍没忘记夫人一服三帖葯的时辰。

 “爷要在房里和夫人一块用晚膳吗?”拓伦离开前又问。

 允萨挑眉,朝拓伦勾一笑。“也好。”

 靶受到主子赞许的表情,拓伦笑了。“我马上差厨房备些清凉可口的水饭,爷回来,夫人应该会有用膳的胃口。”

 所谓的水饭便是将做好的高粱米饭放入清水中浸泡,待要吃时再捞出装盛,这是他们在夏季常见的吃法。

 溽夏炎炎,夫人胃口不好,备些清凉的水饭,应该会比较好入口。

 “唔!再准备一些白血肠、酸汤子和饽饽。”想到子可能有食同他一起用膳,他便思酌着什么是子久未吃到的食物。

 “爷请放心,拓伦会让厨子多准备些菜。”拓伦垂手躬身后,俐落地领命办事去。

 瞧着下仆的神情,允萨不由得有些赧然。

 或许是对子有太多愧对,一遇上有关她的事,他便不由自主谨慎了起来。

 允萨暗叹了声,思索片刻才又迈开脚步,由院子大门左侧的小门进入北炕…他与子的寝房。

 “你回来了?”

 允萨一踏进房,子的声音便由垂帐中传来。

 “正要唤醒你一同用膳。”他走近卧榻柔声开口,在子面前呈现的是最温柔的一面。

 听到夫婿期待的语气,她幽静的脸庞有些愧疚。“我没什么食。”

 “没关系。”伸手探了探她的额,他轻扯又问:“炕够暖吗?要不要再添点柴火?或者想喝点水?”

 靶受到他的关心,舒洱佳握住他的手。“够了,你不用为我烦心这些小事。”

 “说什么傻话。”语落,他由袖中掏出包着葯果的方巾喃道:“说不定吃了葯果,你就有胃口了。”

 “你又上山去了?”舒洱佳微蹙眉,屏气凝神地问。

 刻意忽略子语气里的忧心,允萨微笑,语气甚是快。“今天大有斩获,你瞧!这十来颗葯果红得漂亮极了。”

 他的回答让她脸色一僵,眼底、畔的笑意瞬间消失。“允萨,我不吃葯果没关系,你不要再为我冒险了…”

 伊立克渤山终年云雾缭绕,崖深不见底,每每瞧夫婿带着葯果回家,她便胆颤心惊地不知该喜该忧。

 “你喜欢,我便摘来给你,为夫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事。”他握住她略凉的小手,口气带着不容置疑与微微的苦涩。

 她是他的,照顾她、体贴她,本来就是他的责任。

 舒洱佳一言不语地望着他叹息,心里有太多、太多不舍。

 她知道允萨纵使外表冷漠严肃,但潜藏在厉冷俊颜下的是,比一般男子更深、更炽、更狂的情感。

 只是她无福消受呐!但能嫁与他这重情重义的男子,她今生已无憾。

 “允萨,假若舒洱佳真无缘与你白首,你也别难过。”

 “说什么傻话!”他浓眉轻皱地握着她枯瘦冰冷的小手,心痛地无法自己。“是我没能照顾好你,是我的错。”

 他们和一般夫不同,成亲后不是益发亲密,反而是更加疏离。

 被盟长委以重任的允萨,几乎长年追随盟长穆图远征各小部落。

 而舒洱佳也许是孤单、或许是小病未理,在众人惊觉时,她的身体状况开始走下坡,小病酿成大病,接着就一发不可收拾,待允萨发现时已葯石罔效。

 “舒洱佳只是遗憾,没能为伊尔觉罗家添子嗣。”她幽幽叹息,语气比风还轻,缜密的心思哪里不明白夫婿心里的想法。

 他对她的病,始终怀有愧歉。

 见他不语,舒洱佳凝着泪坚定地低语。“允萨,你就让我安心,选蚌好姑娘,早早纳个妾吧!”

 允萨怔了怔,有些惊愕。说实话,他没想到要纳妾。

 “你再胡说,我要生气了。”允萨掩饰不了心头澎湃的情绪,不自觉冷着嗓。

 他们都知道,以舒洱佳目前的身体状况,他们…没有将来。而聚少离多的日子让舒洱佳更加确定,她与允萨之间的感情,亲情绝对浓过于爱情。

 所以她着他面对现实,着他不得不为伊尔觉罗家的传承,考虑纳妾。

 “允萨,别这样,是我没用,不管生或死,舒洱佳永远是伊尔觉罗家的人,永远、永远…”

 允萨打断她的话,紧紧地将她拥入怀里,低嗄的嗓着太多不安。“别说了,来方长,我们总会有孩子的…会有的!”

 岁月转的记忆在脑海留下动人轨迹,他的生命里,向来只有她,两人由年幼时的淡淡情谊,酝酿为男女之间的情生意动。

 能共结连理是如此理所当然…而今,舒洱佳会走到这个地步全是他的错!

 允萨深了口气,赫然惊觉,抱着她,他鼻间充斥的不再是馨香的女幽香,而是一股浓浓的葯味。

 思及此,更加深了他心痛的感觉,圈住她的双臂,陡地加重许多。

 舒洱佳心满意足地枕在夫婿温暖的怀里,轻叹。“傻的是你呐!”

 烛光下,她眉心留下浅褶、嘴边上扬的弧线着淡淡的幸福。

 自从病后,她不再奢求允萨的爱,只要能偎靠着他、只要他心里有她,这一生她便再无所求,就算两人之间维持着这淡淡的感情也无妨,她只希望允萨能记住彼此最美好的曾经,那就够了。

 舒洱佳端详着夫婿,心中无限感慨地想着。

 “别说这些了,我选颗最美的葯果让你尝尝。”抛去翻腾的思绪,允萨恢复原有的冷静。

 “嗯,谢谢。”舒洱佳微微颔首,嘴边逸出浅浅的笑,心却揪成一团。

 “我差了人将晚膳送进房,等会儿,咱们一起用膳。”

 “好。”

 凝着他极力装出欣然的语调,舒洱佳只能心痛地柔声应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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