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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章 创业济世穷
 秋日的阳光是那样的耀眼,那样的灿白,让蓝天益发显得清澈晶莹。在通往金州的大道上,冯华和张謇并骑缓缓而行,一队彪悍矫健的卫士在两人身前身后二三十丈远的地方逡巡警卫。暮地,寥廓的高空中传来几声清脆的雁鸣,众人抬头望去,只见一群大雁正排成整齐的人字形,笔直的向南飞去。冯华收回自己的目光,却发现张謇仍若有所思地目送着雁群渐去渐远。

 “碧云天,黄花地,西风起,北雁南飞…”见张謇扭头向自己望来,冯华微微一欠身,脸上出了一丝歉意:“皆是冯华多事,才令先生离乡远行,来此风冷雪寒、偏僻荒芜之地受此无妄之苦!”

 张謇一怔,知道自己的一缕思乡之情被冯华看了出来,当下正容说道:“子夏何须自责!蹇自幼以读书、励行、取科名、守父母之命为职志,奈何状元及第亦只能于朝堂上徒为口舌之争,却不能死敌,不能除,负父之命而窃君禄。《马关条约》,丧权辱国,蹇确有‘伏枥辕驹,久倦风尘之想’,然天之生人,与草木无异,若能遗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,即可不与草木同腐也。”

 中压抑多年的郁闷与抱负终能尽情相吐,令张謇久经沧桑的脸上出一抹动人的光辉。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,张謇接着说道:“此次张蹇所以应子夏邀,除一遂我生平济世报国之志,主要还是对子夏你的为人、才能和襟大感佩服。义勇军渡海援台,这需要多大的胆识与气魄,又岂是寻常人所能做得到。每每想到志愿军正在台湾与倭贼浴血奋战,我中的热血都不住不已。‘得道多助,失道寡助’,一切皆是张謇心甘情愿,又如何会有受苦之说!”

 张謇发自内心的夸赞,让“察先机”的冯华不有些赫然:“冯华何德何能当得起啬庵先生如此之评价!”

 “这如何只是我对子夏你的评价!岘帅亲临寒舍恳切相邀、翁师千里迢迢着人带来书信进行举荐,无一不对你大加赞赏。难道他们的评价也多是虚妄之语?”张謇肃容说道。

 冯华心中一阵恍然,无怪张謇如此痛快地就答应相助自己,原来还有除了刘坤一之外,翁同龢从中亦起了极大的作用。翁同龢与张謇同属江苏人,翁的家乡常与张的家乡通州隔江相望。张謇名声鹊起后,作为南派清领袖的翁同龢,对他极为看重,不但将他视为乡里新秀大力提拔,而且多次利用南派清手中有限的主考录取权力,暗中识别张謇的试卷。然而几次摸索,均未能如愿,直到1894年慈禧筹办60大寿特开“恩科会试”张謇方得以在翁同龢等人的提携下大魁天下。翁同龢与张謇不但是同乡、师生的关系,更对张謇有着知遇之恩,两人也由此过从甚密,谊深厚。

 冯华受命为旅大特别经济区办事大臣,在离京拜辞翁同龢时,曾向他询问过张謇的一些情况。当时由于时间仓促两人未能细聊,因此冯华虽知张謇与翁同龢情不凡,却也不清楚他们之间还有如此不同寻常的交往。义勇军进驻旅大并安顿下来之后,对人才的渴望使得冯华决定招揽张謇,当时他也曾考虑请翁同龢出面,但鉴于京师与南通相隔太远,最后还是决定请刘坤一相助。让冯华没想到的是,当初自己的一句问询之言,却让翁同龢记在了心里,竟亲自写书信向张謇推举自己。看来,不管是刘坤一所代表的“湘系”还是翁同龢为首的“帝”都已将自己当作了自己人,不遗余力的对自己和义勇军进行拉拢。只是如此一来,自己就很难再在几方势力之间保持着中间的立场,这究竟是利大还是弊大?

 看到张謇仍在看着自己,冯华将思绪从这一时也说不清楚的问题上暂时摆了出来。赫然一笑,他说道:“全赖两位大人的爱护与提携。冯华兄弟三人自西洋归国,虽因机缘巧合,得以崭头角,但如无岘帅、翁大人的鼎力相助,冯华和义勇军又如何能有今天?”

 仕途几经坎坷磨难的张謇,自是对“朝中有人好做官”的道理知之甚清。不过,他心中也极为清楚,冯华能够官运亨通、青云直上,决不是仅凭着“朝中有人”而是自有他的过人之处。闻听冯华此言,张謇没有在这上面多费口舌,而是借机将话题引到了旅大特区的建设上来:“子夏此语言之不虚。就拿你此次奏请修建‘抚大铁路’来说,如果不能得到一些朝中大员及地方督抚的支持,恐怕很难顺利实施。最近一个时期,随着举国上下要求变法自强的呼声益高涨,朝廷也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筹建铁路。虽然如今筹议中路线的选择,主要集中在关东路、芦汉路和京清路上,但从实际情况来看,大概还是主张先修芦汉路的人居多。对于此事,我们还是要提早做准备呀!”

 张謇话里的意思,冯华心中极为清楚。甲午战败以及《马关条约》的签订让全民族都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,也认识到只有通过更大幅度、更为迅速的进一步变革才能拯救民族的危亡。不过,尽管变法自强、筹造铁路已经成为了当前人们的普遍共识,但战争的损失、巨额的赔款却让清政府没有足够的资本去进行这些变革。在资金严重不足的情况下,就算旅大特区是一个变法维新的试验区,也很难获得朝廷的全力支持。

 昨夜,冯华与张謇可以说相谈甚,两人在绝大部分的问题上都有着近乎相同的看法。不过,当听冯华说已经将修造“抚大铁路”的折子奏报上去时,张謇心中却不住产生出了一丝担忧,只是因为时间已晚,才没有与冯华进行深入探讨。今,借着与冯华一同前往金州的机会,张謇终将自己心中的忧虑提了出来。

 “先生可是担忧修造铁路的资金无法筹措?”冯华问道。

 “是啊!甲午一战,几罄中国之膏血。今朝廷内外多赞同先修南北干路,即如岘帅亦是持此观点,其余如张之、王文韶、盛宣怀等更是提出‘芦汉一路,应倾举国之力,限以三年必成’,皇上、翁师也对此议也颇为意动,有意任命张之重新督办芦汉铁路。我担心‘抚大铁路’的修造,因与朝廷的筹造铁路计划不符,会遇到很大的阻力,即便是批准修造,亦很难在资金上给予资助。抚西城(今抚顺)至旅顺大约一千余里,按每里约需银一万元左右,就需筹银1000万元(当时银两与银元的比价为五元合三两六钱,1000万元约合720万两白银),如果不能得到朝廷的支持,仅靠旅大特区是绝对无法完成‘抚大铁路’的。”张謇一脸的忧,稍微犹豫了一下后又接着说道:“另外,将铁路修至抚西城开采煤矿,恐也会遭到各方面的强烈反对。抚西因距离太祖陵寝较近,朝廷怕有伤风水,历来止商民采矿。如今虽内外形势不同,只怕朝廷也不会轻易允诺。”

 冯华的脸色仍是一片从容淡定:“在抚西开矿采煤的事,目前尚不急迫,即使不成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,可以留待以后再说。至于修造铁路的资金问题,冯华也曾思之再三,借朝廷之力应该无有可能,‘抚大铁路’所需的资金我们只能自筹。”

 “自筹?子夏的意思是采取商办!然今之中国风气未开,蹇以为单纯依靠国内绅商招募华股,必不能足。如此要想筹足资金,则只能借洋债或收洋股,可是…”

 “先生无须顾虑,有话但讲无妨。”

 “举洋债筹造铁路,虽有前例可循,然朝廷对此似仍有顾虑。不久前,张之在《芦汉铁路筹款办法折》中也提出‘暂借洋债造路,陆续招股还债’的办法,朝廷尽管没有反对此议,却也没有明确表示同意。蹇以为朝廷所虑者有二,一恐举洋债需国家作保,各种利权进一步沦丧;二忧洋债利息过高,如偿还不及,受西人挟制。因此,如不能打消朝廷对举借洋债的疑虑,皇上和太后未必会同意此事。至于招募洋股,则更是历来为朝廷所忌,深恐路归洋股,则路权持于彼。近,岘帅到也有主张商办,并进而至招洋股之议,然响应者寥寥,顾虑重重者比比皆是。这些问题子夏不可不察呀!”张謇说罢,目光炯炯地望向冯华。

 此刻,冯华心中充了对张謇的佩服之情,他的这番对筹造铁路的议论,可以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旅大特区修造铁路的困难之所在。张謇虽身不在庙堂之上,中却尽藏天下之事,这正是自己最急需的人才。

 诚恳地在马上微施一礼,冯华说道:“多谢先生加以提醒,这些问题冯华也有所考虑。朝廷对洋款之顾虑正如先生所言,即‘路权第一,利息次之’,然由于我国目前既无完备的资本形成机制,又无以银行为核心的金融市场体系,在国际资本融通中缺乏信用,因此以路权作保也是无可奈何之事。”

 尽管冯华的一番“资本形成机制、金融市场体系和国际资本融通”在张謇听来有些生僻晦涩,但博学多才且对洋人的一些经济理论有所研究的他,只是稍一思忖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。心有所悟,张謇赞同地点点头:“屡战屡败,国际地位趋低下,不以路权作保又能如何!朝廷如今是处于两难的矛盾之中,不借洋债自己又拿不出钱来;借洋债又恐路权丧失,列强的势力范围愈益扩大和深入。唉,中国不自强即便不借洋债,又如何可以保各项利权不丧失。”

 张謇举一反三,如此快即明白了借洋债的本质问题,让冯华不由得大感惊讶:“先生此言可谓至理!以路作抵不过是筹集资本的一种方式,只是因国势蹙,才使之与国家利权紧密联系起来。其实只要把握好举借铁路外债的关键环节,‘举洋债,招洋股’未尝不是一种筹集资金的好办法…”

 坐在毓庆宫中,光绪看着御案上冯华奏报来的《请修抚大铁路折》,不住再次陷入了沉思。近一个阶段以来,光绪的心情是异乎寻常的好,义勇军入台引起的风波,如今已是烟消云散。尽管倭贼仍死死抓住此事不放,几次提出抗议,但总理衙门一口咬定大清国绝没有派出一兵一卒,言之凿凿,让倭国一时间也是无计可施。当然为了安抚方激动的情绪,恭亲王也亲口向新任日本国公使加藤高明许诺:“民间行为,虽难以杜绝,但朝廷一定严加约束。”

 其间,倭国朝野虽也多有“再次出兵辽东”的威胁之语,但经过一年多的战事,尤其是台湾抗战的牵制,倭国无论是国力、军力都已是强弩之末;而京城朝文武也因冯华驻守辽东的缘故,对这些恫吓言语似是充耳不闻;再加上欧美列强睁一眼闭一眼,放任自,敷衍了事,因此倭国也是无可奈何,只能加大对台湾海峡的封锁力度,以期尽快解决台湾问题。

 不过,最让光绪感到高兴的是,太后对这件事竟然也是异常的宽容。她不但未继续深入追究此事,而且还对自己的决断和魄力大加赞扬,很多事情都让自己放手而为,不再加以干涉。就拿这次筹造铁路的事情来说,更是全权让自己作主,但凡自己决定了的事,太后从未驳回过。

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,众军机大臣和各地督抚都对先修南北干路-芦汉铁路取得了共识,自己也雄心地准备以修造铁路为机大干一场。可谁知就在这时,冯华专折呈来的一份儿《请修抚大铁路折》,却在朝廷内外又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。如今,这份儿折子已经在军机处及各地督抚间讨论了十余,却依然未能做出最后的决定来,自己到底该如何办呢?

 “皇上,翁大人求见。”光绪正自胡思想,一个当值的太监进来奏道。

 精神一振,光绪吩咐道:“快宣翁师傅进来。”

 向皇上施过礼后,翁同龢奏道:“皇上,军机处刚刚收到台湾发来的电报,倭贼对新竹发动的南侵新攻势,再次以失败收场。台湾抗联军历时二十余天,共歼灭倭贼3500余人。”

 “好一个邢亮,果然不负朕之所托,倭贼你们也有今天…”猛地闻听喜讯,光绪兴奋得站起身来,从御案后走出,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趟,边走边自言自语道:“唉!朕要是早得冯华、邢亮、李九杲这几员虎将,何至于忍辱求和,受此奇大辱!”

 见皇上的兴奋之情慢慢平复了下来,翁同龢又道:“皇上,台湾之战虽已让倭贼连续吃了两次亏,可后面的形势却依然不容乐观。自倭贼封锁了台湾海峡之后,对台湾抗联军弹药物资的补给,只能从广东出发,绕至左营、高雄进行。由于航程甚遥,风太大,运输船只往返一次,甚是不便。如今补充的弹药物资,只不过才能达到所消耗的两至三成而已,如果不能尽快想出解决办法,后果将不堪设想。另外…”轻轻扫了一眼沉思中的光绪,翁同龢接着说道:“对台湾的援助还必须谋求更大范围的支持,前期为了支援志愿军入台,冯华和义勇军几乎耗尽了全部的财力,如今恐怕已经支撑不下去了!”

 冯华的难处,光绪心中也是极为清楚:以区区义勇军一己之力,千里迢迢支援台湾抗联军作战,其难度可想而知。如今旅大特区也正是百废待兴,极需要资金支持的时候,再这样下去任谁也是吃不消。

 想到此处,光绪深深叹了一口气:“真是难为冯华了,既要关注台湾的战事,又要筹划旅大特区的建设,实在是不容易啊!嗯,翁师傅,为台湾抗联军筹款的事,你以后还要多费些心。另外,密电告知刘坤一和魏光焘,要不惜一切代价保证对台湾的援助!”

 慢慢踱着步,光绪来至御案前,看到放在桌子上的那份儿《请修抚大铁路折》,他不由得又停了下来:“翁师傅,你说冯华请修抚大铁路的事到底该如何处置?如今朝廷的大政方针是先修南北干路,如同时修筑抚大铁路,势必会影响芦汉路的建设。再说‘举洋债,招洋股’事关国家之根本,尽管冯华的‘实行商办,成立铁路公司办理举借洋债的事务,一切与国家无涉,以及招洋股我方占五成以上的股份,将铁路的控制权、管理权之我手’的设想,听起来好像有些道理,可是洋人历来狡诈,又岂会如此好相与?”

 对于冯华的设想,翁同龢也是殊无把握,心中犹豫再三。然而冯华如今是己方极力拉拢之人,而且他在奏折上报之后,一再拜托自己务必玉成此事,称‘抚大铁路事关旅大特区的兴衰与发展’,自己又怎能袖手旁观!

 微微上前一步,翁同龢奏道:“皇上,臣以为设立旅大特区是朝廷变法自强的重要一环,应尽可能的在各方面予以支持。冯华归自西洋,不但于洋务适宜十分熟悉,而且其人心思缜密,向来不做无把握之事,他既已有全面的设想,当不会让洋人钻了空子。再说,盛京将军长顺、两江总督刘坤一、闽浙总督魏光焘等人亦都对修建抚大铁路极表支持,皇上不妨放手让冯华一试。”

 眉头紧锁的考虑了许久,光绪点点头:“好吧!此事就按师傅所议处理,明待请示过太后,即行恩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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