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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
 第二回 老头陀空张皮布袋 小居士受坐蒲团

 说话元朝至和年间,括苍山中有一个头陀,法名正一,道号孤峰。他原是处州郡学一个有名诸生。只因带善,当其在襁褓之中不住的咿咿晤晤就像学生背书一般。父母不解其故。有个行脚僧上门抄化,见了鬟抱在手中,似啼非啼似笑非笑。僧人听之说他念的是《楞严大藏真经》,此子乃高僧转世。就回他父母乞为弟子。父母以为妖言,不信。大来教他读书,过目成诵。但功名之事非其所愿,屡次弃儒学佛,被父母痛惩而止。不得已出来应试,垂髫就入泮,入泮就帮补。

 及至父母亡后,他待二年服阙,将万金家产尽散与族人。自己一个大皮袋,盛了木鱼经藏等物,落去头发,竟入山修行。知道者称为孤峰长老,不知道的只叫他做皮布袋和尚。与众僧不同,不但酒之事戒得甚坚。就于僧家本等事业之中也有叁戒。那叁戒是:不募缘,不讲经,不住名山。

 人问他为什么不募缘,他道:“学佛之事大抵要从苦行入门。须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使饥寒之虑迫。饥寒之虑迫则之念不生,之念不生则秽浊去,清静来。久之自然成佛。若还不耕而食,不织而衣,终靠着施主拿来供养。腹则思闲步,体暖则爱安眠。闲步而见可,安眠即成梦想。无论学佛不成,种种入地狱之事不求而自至矣。我所以自食其力,戒不募缘。”

 人问他为甚么不讲经,他道:“经忏上的言语是佛菩萨说出来的,除非是佛菩萨才解得出。其馀俗口讲经,犹痴人说梦。昔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。夫以中国之人读中国之书,尚且不敢求甚解,况以中国之人读外国之书,而再妄加翻译乎?我不敢求为菩萨之功臣,但免为佛菩萨之罪人而已。以此知愚守拙,戒不讲经。”

 人又问何不住名山,他道:“修行之人须要不见可,使心不。天下可之事不独声货利。就是适体之清风,娱情之皎月,悦耳之禽鸟,可口之薇蕨,一切可爱可恋者皆是可。一居胜地,便有山灵水怪引我寻诗,月姊风姨搅人入定,所以入名山读者学业不成,入名山学道者名难净。况且哪一处名山没有烧香的女子,随喜的仕官?明月翠柳之事乃前车也。我所以撇了名刹来住荒山,不过要使耳目之前无可沾滞的意思。”

 问者深服其言,以为从古高僧所未发。他因有此叁戒,不求名而名彰。远近之人发心皈依者甚众,他却不肯轻收第子,要察他果有善绝无尘念者,方才剃度。略有一毫信不过,便拒绝不收。所以出家多年,徒弟甚少,独自一个在山涧之旁构几间第屋,耕田而食,泉而饮。

 一,秋风萧瑟,木。和尚清晨起来,扫了门前落叶,换了佛前净水,装香已毕,放下蒲团,就在中堂打坐。忽有一少年书生,带两个家童走进门来。那书生的仪表生得神如秋水,态若云。一对眼睛比他人更觉异样光焰。大约不喜正观扁思视,别处用不着,唯有偷看女子极是专门。他又不消近身,随你隔几十丈远,只消把眼光一瞬,便知好丑。遇者好的就把眼色一丢。那妇人若是正气的,低头而过,不者到他脸上来,这眼光就算是丢在空处了。若是那妇人与他一样毛病的,这边丢去,那边丢来,眼角上递了情书,就开不得了。

 所以不论男子妇人,但生下这种眼睛就不是吉祥之兆,丧名败节皆由于此。看官们的尊目若有类此的不可不慎。彼时这书生走进来,对佛像拜了四拜,对和尚也拜了四拜,起来立在旁边。和尚起先在入定之时不便回礼,待完了工课方才走下蒲团,也深深回了四拜。叙坐已定,就问其姓名。书生道:“弟子乃远方之人,游苏浙中。别号‘未央生’。闻师父乃一代高僧两间活佛,故此斋戒前来,瞻仰说话。”

 你道那和尚问其姓名他为何不称名道姓,却说起别号来?看官要晓得元来之时士风诡异,凡是读书人不喜名道姓俱以别号相呼。故士人都有个表德,有称为“某生”有称为“某子”有称为“某道人”大约少年者称生,中年者称子,老年者称道人。那表德的字眼也各有取义,或是情之所钟,或是之所近,随取二字以命名,只要自己明白,不必人人共晓。书生只因耽女,不善而喜夜,又不喜后半夜而喜前半夜,见《诗经》上有“夜未央”

 此句,故断章取意名为“未央生”

 当时和尚见他称誉太过,愧不敢当,回了几句谦逊的话。其时瓦铛之中斋饭已,和尚就留他吃了晨斋。两个对坐谈禅,机锋甚和。原来未央生极聪明,凡叁教九之书无不览。这禅机里面别人千言万语参不透的,他只消和尚提头一句就彻底了然。和尚心下暗想道,好个有知识的男子,只怪造物赋形有错,为何把一副学佛的心配一个作孽的相貌?我看他行容举止分明是个大鬼,若不把他收入皮布袋中,将来必到钻逾墙,酿祸闺阃。天地间不知多少妇人受其荼毒。我今见了这悖之人而不为众人弥,非慈悲之道也。

 就对他道:“贫僧自出家以,来阅人多矣。那些愚夫愚妇不肯向善的固不足道,就是走来参禅的学士,听法的宰官也都是些门外汉,能悟禅机的甚少。谁想居士竟有如此灵明,以此学禅不数年可登叁味。人生在世,易得者是形体,难得者是资。易过者是时光,难过者是劫数。居士带了作佛的资来,不可走到鬼魅的路上去。何不趁此朝气未散之时,割除爱,遁入空门。贫僧虽是俗骨凡胎,犹堪作他山之石。果能发此大愿,力注此大因果,百年后上可配享于僧伽,下亦不至听命于罗刹。居士以为何如?”

 未央生道:“弟子归禅之念蓄之以久,将来少不得要归此法门。只是弟子尚有二愿未酬,难于摆。如今年纪尚幼,且待回去毕了二事,安享数年。到那时然后来摩顶归依,未为晚也。”

 和尚道:“请问居士有哪二愿?莫非是要策名天府,下酬所学?立功异域,上报朝廷么?”

 未央生摇头道:“弟子所愿不是这二事。”

 和尚道:“既不是这二事,但所愿毕竟是何事?”

 未央生道:“弟子所愿者乃是自己力量做得来的,不是妄想的事。不瞒师父说,弟子读书的记,闻道的悟性,行文的笔,都是最上一。当今的名士不过是勉强记诵,移东换西,做几篇窗稿,刻一部诗文,就要树帜词坛,纵横一世了。据弟子看来那是假借,要做真名士毕竟要读尽天下异书,尽天下奇士,游尽天下名山,然后退藏一室,着书立言传于后世。幸而挂名两榜,也替朝廷做些事业,万一文福不齐老于墉下,亦不失为千古之人。故此弟子心上有私语二句道,要做世间第一个才子。”

 和尚道:“这是第一句了。那第二句呢?”

 未央生待开口又复声不好说出的意思。和尚道:“第二句居士既然怕讲,待贫僧替说了吧。”

 未央生道:“弟子心上的事师父那里说得出?”

 和尚道:“贫僧若说不着,情愿受罚。只是说着了,居士不要假推不是。”

 未央生道:“师父若说得着,不但是菩萨又是神仙了,岂敢遁词推托?”

 和尚不慌不忙道:“是要娶天下第一位佳人。”

 未央生听了不觉目瞪口呆,定了半晌,方才答道:“师父真异人也!这两句私语是弟子心上终念的,师父竟像听见了一般,一口就着着了。”

 和尚道:“岂不闻人间私语天闻若雷乎?”

 未央生道:“论起理来,情之言本不该对师父讲。今师父既猜着,弟子不敢瞒师父说弟子道心尚浅,念方深。从古以来‘佳人才子’四个字再分不开,有了才子定该有佳人作对,有了佳人定该有才子成双。今弟子的才华且不必说,就是相貌也不差。时常引镜自照,就是潘安、卫介生在今时,弟子也不肯多让。天既生我为才子,岂不生一个女子相配?如今世上若没有佳人则已,倘或有之,求佳耦者非弟子而谁?故此弟子年过二十尚未定亲,是不肯辜负才貌的意思。待弟子回去觅着佳人成了配偶,生一子以继宗祧,那时节良愿已酬无复他想,不但自己回头,亦当劝化室人同登彼岸。师父以为何如?”

 和尚听了冷笑道:“这等看来居士的念头一毫不差,只是生人造物的天公有些不是。若把一副丑陋形骸付与居士,居士具一点不昧之灵,或者能于正果。所以古来之人常有瘌疾痫症,手折足翘,因受天刑而成仙。仙人也就是这种道理。居士只因赋形之时天公忒骄纵了些,就如父母爱子一般,幼少之时唯恐损伤皮,恼壤情,不忍打他一下,骂他一句。儿子大来,只说皮情是天地生成的,父母养就的,所以任意去为非作歹。犯下罪来受官府之鞭笞,遭朝廷之邢戳,方恨父母骄纵太过,至有今。这副细异皮、骄纵情不是好祥瑞也。居士因你的相貌是第一个才子就要去寻第一位佳人,无论佳人可得不可得,就使得了一位,只恐这一位佳人额角上不曾注写‘第一’的两个字。若再见了强似他的,又要翻转来那好的。这一位佳人若与居士一般生,不肯轻易嫁人要等第一个才子,居士还好娶来作妾。万一有了良人,居士何以处之?若千方百计必要求遂所愿,则种种堕地狱之事从此出矣。居士还是要堕地狱乎?上天堂乎?若甘心堕地狱,只管去寻第一位佳人。若要上天堂,请收拾了妄念,跟贫僧出家。”

 未央生道:“师父说‘天堂地狱’四个字,未免有些落套,不似高僧之言。参禅的道理不过是要自悟。本来使身子立在不生不灭之处便是佛了。岂真有天堂可上乎?即使些有风罪过亦不过玷辱名教而已。岂真有地狱可堕乎?”

 和尚道:“‘为善者上天堂,作恶者堕地狱’果然是套话。只是你们读书人事事俱可套,唯有修身立行之事一毫也不得。无论天堂地狱,明明不。即使没有天堂,不可不以天堂为向善之阶。即使没有地狱,不可不以地狱为作恶之戒。你既明套话,我今不说将来的报,只说现在的报,少不得又是套话。古语有云:‘我不,人不我妇’这两句是极常的套话。只是世上贪之人不曾有一个得套去,女,女亦为人所。若要套,除非不则已。若要,少不得要被套话说着。居士还是要套乎,要入套乎?若要入套,只管去寻第一位佳人。若要套,请收拈了妄念跟贫僧出家。”

 未央生道:“师父所言讲的样样透澈。只是为愚蒙者说法,不得不讲个尽情,使他听得骨悚然,才知警戒。若对我辈说理亦未必如此。天公立法虽严,行法亦未尝不恕。必报者虽多,不报者亦未尝不少。若挨家逐户去访缉女者亦使其女偿人债,则天公亦其亵矣!总之循环之道,报施天理,大概不,为人不善者不可不知道,就是劝化的大题目了,何必如此纳柱?”

 和尚道:“照居士这等说来,世上的亦有不报的么?只怕天公立法并不曾使人漏网。或者居士忠厚,略有使人漏网处。据贫僧看来,女而不报者古今并没有一个。书史所载,俗口相传者,盈千累万。居士请试想之,女是得便宜的事,肯对人说,故知道的多。女被是失便宜的事,不肯对人说,故知道的少。内中还有瞒其夫,女瞒其夫,连自家也不知道,还说之报必无此事。直到盖棺之后,方信古语不诬,到那时节这了悟的话又对人说不出了。无论人的女,才以女偿人债。只之念一动,此时女之心不知不觉也就有许多忘了。譬如自家的女生得丑陋,夜间与他媾不十分起兴,心上想着间所见的标致女子,把子权当了他,自取其乐。焉知此时子心上不嫌丈夫丑陋,想着间所见的标致男子,把丈夫权当了他,自取其乐?此等事人人有之,虽无损于冰霜之,颇有伤于匪石之心。亦男子好之报也。举心动念尚且如此,何况身入其室,体其层而鬼神不见,造物不嗔,使子为全节之妇乎!贫僧此言却不是套话。居士以为然否?”

 未央生道:“极讲的入理,只是还要请问师父,有女者了人的女还有女相报,倘若无女者了人的女,把甚么去还债?这天公的法度也就行不去了。还有一说,一人之女有限,天下之女无穷。譬如自家只有一两个妾,一两个儿女,却了天下无限的妇人,即使女坏事,也就本少利多了。天公将何以处之?”

 和尚听了,知他大块顽石推移不动的人,就对他道:“居士谈锋甚利,贫僧就不敢当。只是这种道理口说无凭,直待做出来方见明白。居士请自待娶了佳人之后,从蒲团上参悟出来,方得实际。贫僧观居士有超凡入圣之具,登岸造极之资,实不忍舍万一。到豁然大悟之后,还要来见贫僧,商量归路。贫僧从明起终朝拭目以待。”

 说罢,取出笺纸提起笔来,写五言四句的一首偈道:

 请抛皮布袋,去坐蒲团。

 须及生时悔,休嗟已盖棺。

 和尚写完递与未央生道:“笨头陀,不识忌讳,偈语虽然太,实出一片婆心。屈居士留之,以为后之验。”

 说完立起身来,竟像要送他的意思。

 未央生知道见绝,又念他是个高僧,不敢悖悖而去,只得低头陪罪道:“弟子赋愚顽,不受教悔,望师父海涵。他重来,尚祈收纳。”

 说罢依旧拜了四拜,和尚也一般回礼送他出门,分别而去。那和尚的出处言之已尽,后面只说未央生恋女事,不复容叙孤峰,要知孤峰结果到末回始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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