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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回
 第十一回 穿窬豪杰挥金 水夫成结发

 诗云:

 豪杰从来数绿荫,一逢知己便挥金。

 衣冠亦复多豪客,何事全无念友心?

 芳与未央生睡了十几夜,那种云雨私情正在稠密之时,被丈夫回来打断好事,苦不可言。

 心上想道:“我起先只说天下的男子,才貌与实事决不能相兼,我所以去了才貌,单取实事。把个蠢东西当做宝贝一般,终吃辛吃苦,帮他做活。那里晓得男子里面原有叁件具全的,我若不遇着这个才子,枉做了一世佳人。如今过去的日子虽不可追,后来的光怎肯虚度?自古道‘明人不做暗事’,做妇人的不坏名节则已,既然坏了名节,索做个决裂之人,省得身子姓张肚肠姓李。我常说从来的妇人,有红拂的眼、卓文君的胆,方才可以偷汉。生平只偷一次,一偷就偷到底,连那个偷字后面也改正过来,才是个女中豪杰。况且‘奔’二字原分不开,既要就要奔,若度量后来奔不得,就不如省了那些孽障,做个守贞不二之人,何等不妙?为甚么把名节性命去换那顷刻的娱?”

 主意定了,就写书一封寄与未央生,约要私奔。他当初在母家的时节,极喜读书写字,只因嫁做商人妇,就把笔砚荒疏了,所以写的书札如说话一般。书云:

 情郎未央生赐览:

 自你不来之后,我终对了饮食咽不下。就勉强吃下

 去,不过叁分之一。我如今立定主意,随你终身。你可速速

 料理,或是你烦昆仑进来盗我,或是我做红拂前来奔你。

 只要期定日子,约在何处等我,不致彼此相左。至嘱至嘱。

 你若虑祸,踌躇不敢做此险事,就是薄悻负心之人,可

 写书来回我,从此绝。以后不得再见,若还再见我,必咬

 你的,当做猪吃也。馀言不尽,只此寄知。

 辱爱妾芳敛衽拜寄

 写了此书,立在门前,看见赛昆仑走过,付与他带去。又怕未央生胆小,不敢行此险着,又生一计:终寻是寻非,与权老实争闹,使他不能相容,好做朱买臣的故事。就终只推有病,一丝也不络,连茶饭都要丈夫炊煮。

 每清晨起来,咒骂到晚方才停息,至于干事之时,把摆布前夫的手段从新放出来,要打发他上路,好嫁叁样俱全的丈夫。权老实见他里憎嫌不过,只得竭力奉承,指望将功赎罪。谁想夜里的功劳补不得间的过失,爬下来,就换了一副面孔,把一个如狼似虎的丈夫不消两月,磨得骨瘦如柴,恹恹待毙。

 邻舍见了个个不平,只是惧怕赛昆仑,不敢说得。

 权老实见子一向安心贴意,忽然改变起来,知他必有缘故,就在邻舍面前细问消息,说:“我出门的时节,可曾有甚么人在我家往来么?”

 邻舍起先只推不知,后来见他盘问不过,又怜他是个忠厚之人,将来要死于妇之手,只得说道:“有便有一个人在你家走动,只是不可惹他,若惹他就有不测之祸。”

 权老实道:“是甚么人?这等厉害?”

 邻舍道:“就是天下驰名,人人俱怕,惯做神贼的赛昆仑。旧时在你门前经过,看见你娘子美貌,就走来问我们说:‘是哪一个的子’,我们说是你的令正。他又说:‘这样子嫁了那样丈夫,平之间和睦不和睦’,我们又说是极相得的。后来见你出去卖货,走来问道:‘权老实这番出去有几才得回来’,我们只说你去卖丝,有十几才得回来。不想那一起,你家夜夜像有人说话一般,若是别个,我们就好出来稽查,你晓得太岁头上可是动得土的?不去惹他,尚且要来照顾,况得罪他有个不来搅扰的?又且律法没有邻舍捉之理,所以凭他自来自往,宿了十几夜,直待你回来方才断了这路。我说便对你说,只好放在肚里,切不可漏出来,招灾惹祸。就在令正面前也只宜隐忍,不可说破。恐怕走漏消息,害你性命。”

 权老实道:“?来如此。今既蒙吩咐,怎敢漏。但他终有落在我手里,待我拿住了他,杀头的时候,求列位高邻助我一臂之力。”

 邻舍道:“这都是呆话,自古道:‘拿贼拿赃,拿拿双’,他做了一世贼,不曾被人拿着赃,难道通了情就被你拿着双不成?令正既被他,终有被他领去,只保得不赔妆奁也就够了。”

 权老实道:“怎见得如此?”

 邻舍道:“他平素的手段你难道不知?任你高墙厚壁,他也有本事进去,何况你这几间小屋?终究被他钻进去把人领去。人既被他领去,那屋中的财物岂保得不做妆奁?你不可不堤防。”

 权老实听了大惊,就对邻舍跪下求他画策免祸。邻舍怜他情急,个个代他算计。有的劝他休了子,断绝祸。有的教他带了子搬远处去。

 内中有一个老成的道:“这都不是主意。他令正虽有可出之条,却不曾拿捉赃据。把甚么题目休他?赛昆仑的路数没有一处不,随你搬在那里去,他也会寻着。这都不是良策。依我愚见,只有将错就错之法,可以做得。你子既然无心靠你,留在家中也没有用。不如卖些银子用用。若卖与别人,令正决不肯去。就是昆仑知道,怪你断他恩爱,也要来报仇。不如就卖与他。他既然爱你令正,或者肯出一二百两也不可知。你拿了这宗银子过来别讨一个妇人理家,自然不至招灾惹祸。又得了人又保得不破财,岂不两便?”

 权老实道:“此计甚好。只是我自己不好去说,须得别一个对他说话便好,不如列位中那一位肯替我周全否?”

 邻舍道:“若肯如此不妨与事,只是卖去之后,你不可生端,说我们通同贼,占你子,这就使不得了。”

 权老实道:“若做得成,我身家性命都亏列位保全,怎敢做此负心之事么?”

 众人听了就大家酌拟一个会说话的,约次去寻赛昆仑说话。

 却说未央生自与芳别后,害起相思病来,终废寝忘食。要赛昆仑去拐他出来,又恐他丈夫缉获;领他远去,又想起两个特等妇人不曾得上手,舍不得丢了远去。心内踌躇不决。

 后来看见芳的书写得极切,只得定了主意。就求赛昆仑拐他出来,情愿领他到远方去,使他丈夫缉访不着。

 赛昆仑道:“若肯如此就好处了。但权老实是个穷汉,没了老婆,那里还讨得起。凡人情倒了极处就有性命之忧,不可不替受害之人想个退步。除非带百十两银子丢在他家,然后拐出人来,使他失了一个,还好再讨一个,这等做来才不失我做英雄的本。”

 未央生道:“此计虽好,只是小弟旅囊羞涩,设处不来。奈何?”

 赛昆仑道:“贤弟不消忧虑,我做了一生豪杰,若拼不得挥金,怎敢说此仗义的话!要银子都在我身上,你可写书回他,不拘时,只要权老实不在家我就去拐他出来。”

 未央生大喜,就写下书扎,也不用文理深奥,只把几句浅话回他,省得他费解。其书云:

 娘芳卿赐览:

 别得两个月,竟像几十年,终寝食俱废,屡告昆仑求

 他力图,他只恐尊意不决,所以不敢轻举。因看来扎,始知

 句我之心坚如铁石今已力任不辞矣。红拂之事甚险,切不可

 做。既有此人出力,只做红绡可也。佳期难以预卜,典守离

 家之,即是嫦娥出月之期。速赐好音,以便举事。别话不

 宜,只此奉复。

 真名不具

 赛昆仑拿了此书送与芳之后,就取一百二十两银子,预先封好,好待临时带去。

 过了两,忽见他邻舍走来说:“权老实生意折本,给不敷,不能养活子,要转卖与人,我想你为人宽大度,有闲饭养人,又肯济贫扶危,所以特来作合。求你积个德,一来超拔此妇出来,省得他饿死;二来使权老实得些聘金,好做生意糊口。极是两便的事。”

 赛昆仑听了暗想道:“有这样奇事?我正要去算计他,他就央人来卖与我。或者他晓得些风声,知道我替人做事,料想出不得圈套,故此来上这条路也不可知。既然如此,我要暗买不如明买了。”

 就问邻舍道:“他既贫穷要卖子,不知他子肯去否?”

 邻舍道:“他在家受苦,巴不得出门。有甚么不肯去。”

 赛昆仑道:“他要多少财礼?”

 邻舍道:“他要讨二百两,若不得,一百两外多些,他也就肯了。”

 赛昆仑道:“既然如此,就是一百二十两罢。”

 邻舍见他允了,就去叫权老实亲来易。赛昆仑初意,要教未央生做受主。后来想道:“我的名声人人惧怕,不敢同我打官司。若叫他出名,后来就有官司口舌了。”

 所以不提起未央生,只说自己要做意。

 权老实走到写了婚书,打了手印,邻舍押了花名,与赛昆仑。赛昆仑取出那封银子,恰好是这些数目,又别取十两,送与邻舍做媒钱。当就佣轿子,把芳抬过来,也不使未央生知道。直待他寻下房屋,置了帐家伙,方才备办花烛,把他两个送入房。虽鲍叔之情,虬髯之侠气,不过如此。只可惜把题目错认,所以算不得为豪杰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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